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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青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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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青軼

時已入夜,天更寒,聲也愈靜。

在走回茅草屋的路上,凈瞳依舊同往常一樣,持續著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也堅定不移光明正大地訴說著他對青軼的“詆毀”。

“寐寐,你知道嗎?上古有一種生靈名叫晦耳,狡詐且無恥,他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世所罕見。”說著,凈瞳適時一嘆,“我也曾經不小心被他們騙到過,所以,我從此就牢牢記住他們了!咦,這樣也不對,你不能記住那個什麽妖王……有我在,所有妄稱妖王的家夥都不是東西,所以,下次遇到他,我一定收了他!”

蘇寐也仍如以往一樣,只聽著,不說話。

凈瞳接著道:“看今天他那副病嬌模樣,豈非矯揉造作地很?妖王咳嗽,我看熔金谷的紀妖柱也該倒了。若昔澤大陸只剩下人族和靈族,那肯定不會如現在這般烏煙瘴氣。”

蘇寐側耳聽著,頭似乎無意識地點了一下。

凈瞳因這小小的回應,心生得意。

接下來,絮叨得更起勁了。

從現在說到過去的回憶,從妖族說到靈族,當那間依舊破敗的茅草屋隱隱在望時,凈瞳終於說累了,他主動爬進了蘇寐懷中。

蘇寐抱著凈瞳,依慣例輕柔撫摸它的背脊,凈瞳很快就舒服地瞇起了眼。不料,就在凈瞳隱約就要陷入沈睡時,蘇寐卻忽然開口了,“或許,今日,我不該錯過時機。”

什麽時機?

凈瞳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隨即睡意全消,心生暴躁,這一路上,寐寐竟然都還在想著那個裝柔弱騙人的妖王?

收還是不收?

現在收他,或以後收他,有那麽要緊嗎?

那人在瘋狂擠兌他在寐寐心中的分量,心思太可惡了。

凈瞳委屈地想,心下一慟,立刻在蘇寐懷中嚎哭起來,而蘇寐看著凈瞳可憐兮兮的痛哭模樣,所有煩亂忽然間一掃而空。

她總歸也須時間去了解這位新妖王過去四百年到底做過什麽。

抱著凈瞳,走向茅草屋的時候,蘇寐在心中這樣告誡著自己。

夜的另一處,沒人知道,有人正擔憂地看著青軼。

“城主,蘇姑娘沒事……可您卻……卻……”容耀張口看著虛弱地躺在馬車上的青軼,難得結巴,更難得欲言又止,甚至最後還是選擇將話吞回心中。

“無事。”

極輕極淡的兩個字,可容耀聽了,心中卻更委屈了,“我知道……但我總算知道您身體虛弱的原因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您是妖王,那些傷口還是無法痊愈?”

“因為我是人,不是天生就是妖。”青軼說得坦蕩而堅定。

而且,能看到的傷口算得了什麽,那些看不見的傷口才是最折磨他的。

過去五百年,那些傷口沒有一刻放棄讓他疼,也沒有一刻放棄讓他更痛苦。

以為永失所愛,被逼以凡人之身承接妖力,隨後他的身體被妖力蠶食,想要將他徹底化為妖族,即使他的凡人身軀根本承受不了那樣霸道的妖力,可他又怎麽甘心失去對自己身體和意識的控制主導,他日覆一日地固執反抗,即使再強悍的妖力也只能退卻。在他身上,那些隱藏的長期的同妖力相抗產生的反噬傷才是他身體始終虛弱的根源,也是他五百年從不示人的傷口。

青軼斷定,這樣內裏的鬥爭與反抗還將繼續。可那又如何?

早在十年前,當他從那位口中知道蘇寐即將重生時,他在乎或不在乎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只想重新見到蘇寐。

這個願望,在蘇寐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已經圓滿了。

此後的一切,他毫不顧忌,也不在乎。

若容耀知道所有,恐怕還要忍不住為他憂愁。自從知道他是妖王後,容耀平白嘆氣的時候似乎多了。

但之前的容耀並不是這個樣子。青軼想看到容耀像從前那樣談笑無忌。

青軼靜靜望了馬車頂部許久,正準備將心中決定收回時,容耀這時竟然道:“我父親定然早就察覺到城主身體的蹊蹺了,但他什麽也沒對我說……“

“那是因為他從來不胡亂揣測。“青軼回道。

一個醫者怎麽可能胡亂給病人診病呢?青軼忍不住悵惘地想,腦中突然又閃過了五百年前的某些回憶。

容耀卻又道:“可是他也不應該一直放任城主病著……”

“可能,他無法用藥。”青軼語帶安撫。

容耀卻仍被那股思緒牽引著,執拗地自說自話,“那也不能一直放任,父親他可是不興谷主……”

而青軼仍然耐心,“對啊,即便他是不興谷主,昔澤大陸當今最厲害的神醫,他也沒有辦法,又怎麽對我用藥呢?”

五百年前,他為他的師父聞杞找了一處養老之所,那就是不興谷。他從不曾想過,不興谷會成為昔澤大陸醫術之宗。

明明當初的神官紀家才是那時天下最慈恩悲憫的醫術世家,以醫術掃大地戾氣,為司職神職守四方,與其餘三大神官家族平分秋色,風頭無兩。

可如今,紀家卻聲名狼藉,幾乎消失匿跡。

只除了……那個人。

容耀想象著父親面對青軼束手無策的樣子,只能暫且放下對青軼身體的擔憂,準備時刻記在心中。這一番心緒轉變,看似只過去了片刻,但容耀心中已有另外的打算。

容耀直接問:“城主,接下來,我需要去做什麽?”

青軼微怔,答得很迅速,“你想去做什麽?”

容耀臉上重新露出了笑,眼中也沒有了之前的擔憂糾結,青軼看得出來。

容耀道:“仍然如從前一樣,謹遵城主吩咐。”

“既如此……”青軼看著容耀,沈吟半晌,最終還是說出了先前準備收回的決定,“你去椘澤吧,替我去看看被困在那裏的那個人的境況。”

容耀笑容明亮,毫不猶豫地應下。

青軼掀起車窗簾子,看著天際懸掛的一抹冷清孤月,神色又變回了之前的晦暗難測。

椘澤,這個地方,想必應該沒那麽容易從王和韋應鈞記憶中消失。

翌日,蘇寐和凈瞳是在一陣糯米的香味中醒來的。

茅草屋四面透風,食物的香味極其濃郁。凈瞳鼻子靈,聞到香味的那一刻,便睜開了眼,幾個彈跳沖出了屋外。

茅草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時被人搭了架子,吊著一口鍋,鍋下自樹林中撿來的枯枝劈裏啪啦地滋滋燃燒著,糯米的香味伴隨著火勢越發熱烈張揚。

鍋前還有一人,時不時無聊地撥弄著枯枝。

但凈瞳自動忽略了那個人,不,那只妖,跳躍間,幾乎恨不得立刻鉆到散發香味的鍋裏。

蘇寐在凈瞳之後走出茅草屋,看向撥弄枯枝的白錦,白錦回了她一個意味難明的笑。

蘇寐向篝火旁走去,凈瞳終於忍耐不住,開口問:“鍋裏到底煮著什麽?還要煮多久?”仍然帶著幾分小傲嬌,也根本不看白錦。

但今日的白錦卻不像嗆口辣椒,回答得甚為平和窩心,“鍋裏是糯米雞,就快熟了。你們醒來得正好。”

“哼,大清草的,來這兒煮糯米雞?”凈瞳冷眼瞟了白錦一眼,“你是故意的吧?”

“當然……就是故意的。”白錦笑盈盈地,顯得毫無戒心,單純無害,“不然,我為什麽要做三人份?”

凈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又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蘇寐看了看凈瞳垂涎地看著鍋子的模樣,而後調轉目光,繼續看向白錦,開口仍然直接幹脆,“你還想進摩海崖?“

白錦不言而喻地笑了笑,“不錯,我想進潮物閣。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你有關方相的事。“

凈瞳豎起的耳朵動了動,心道,一只妖若突然殷勤,哪能安什麽好心?

但凈瞳盯著鍋沒動,只是伸長了某只耳朵。

蘇寐問:“方相在哪兒?“

蘇寐心中其實一直還有另一個疑惑,方相到底做了什麽引起了潮物閣的註意,才遭來了這場意外的災禍?

白錦道:“你我心知,他在潮物閣。“

蘇寐道:“我在牢中並未見到任何人。“

“那……或許,方相對於潮物閣,或者是韋管事,另有用處。“白錦記得,她將方相引到王實的那處山莊後,王看了方相許久,然後突然笑了。

或許王從方相那張臉中看出了什麽,白錦猜想。

畢竟方相那張臉,著實讓人印象深刻,秀色可餐。

蘇寐卻根本不往深了想,她的回應依舊簡潔鮮明,“你不用故意拋出暗示,我相信我的所見與判斷。你有所圖,之前你寄希望於王,現在卻轉向了我。你為什麽轉向我?“

白錦卻故意曲解蘇寐的話,笑語嫣然道:“這麽說,身為捉妖師的你,暫時不打算收我?“

“誰說的!……快說出你的目的!“毫不客氣插話的是凈瞳。

白錦見凈瞳瞪向她,越來越覺得發怒的大貓像只大白,臉上笑意愈加明顯,但同時說出的話卻不那麽和緩了,“想聽我的目的?那你們今日恐怕就吃不了這份糯米雞了。我向來信奉一恩還一恩,王救過我,我為他做些事,權當報答他。”

凈瞳壓根不相信,“別跟我講,妖竟會講恩義。”

白錦語氣越來越沈,“可妖王,你也不是妖嗎?”

凈瞳聞出糯米雞即將熟透的香味,選擇閉嘴。

蘇寐立刻接過話,“你還知道,有關方相的任何事嗎?“蘇寐若有所思看著白錦,眼下,的確盡快找出方相才是最關鍵的。

“不知。“白錦說得毫無愧疚。

蘇寐也不逼迫,只道:“你可以考慮考慮,三日後,想起來告訴我。“

“好。“白錦瞇眼應道。

蘇寐走向山道,絲毫沒有為熟透的糯米雞停下腳步的打算。

白錦看著她的背影,問凈瞳:“她總這樣嗎?“

凈瞳朝她翻了個白眼,“你以為寐寐貪吃?“

“她好……“凈瞳期待地看向白錦,可白錦半天才接著道:“她好囂張,也好冷靜。”

凈瞳失望地瞪她,“就知道妖沒那麽大度,狠辣縱欲才是你們的本色。”

白錦不辯駁,又問:“三日後,我怎麽跟著你們進潮物閣?“

凈瞳驕傲又張狂地揚起下巴,吐出兩個字,“隨你。“

隨後,也轉身就走。

良久,白錦看著蘇寐和凈瞳離開的方向,始終一動不動。直到枯枝被清晨寒風徹底吹熄,白錦才回過神,看著鍋中荷葉包裹的美食,悠悠嘆道:“可惜糯米雞無人品嘗了。“

之後,白錦守在茅草屋前,看著蘇寐和凈瞳進進出出,從不多問,也不再開口主動搭話。

她專註地研究起各種只需簡單加工,就能做出的美食。

凈瞳看她像換了個人,有時忍不住嗆她,“你可不是什麽山間小廚娘,你是霧妖!”

白錦隨口回懟一句,“憑什麽你堂堂上古妖王都能做蘇寐跟班,我就不能扮演一下山間小廚娘!”

實際上,白錦總覺得她似乎為某個人做過類似的事。但妖會有洗手做羹湯的時候嗎?沒有誰會相信,索性從不說出。

凈瞳暴躁跳起來,幾次伸爪想抓她撓她,但掙紮猶豫之後,總會放下,然後生著悶氣離開。

於是,白錦舒心了。

可一想到蘇寐,白錦又不舒心了。因為她完全不知道蘇寐到底做了什麽,準備如何應對三日後與韋管事的約戰。

白錦告訴自己得靜心。

但妖怎會懂得克制?

白錦理所當然地放縱了自己的心思,開始暗暗跟蹤蘇寐。

然後,白錦發現,蘇寐竟在和一個長相出眾的年輕男子約會。

這個年輕男子,自然是青軼。

那日清晨,蘇寐從茅草屋離開,轉過一片樹林,就在山道轉彎處見到了等在馬車前的青軼。

容耀已經不在,駕車的馬夫換了他人。

他神色間看起來舒展許多,面上掛著清朗的微笑,長身玉立,渾身的陰郁之氣仿佛從他身上完全褪去了。

只看了一眼,蘇寐決定繼續往前走。

沒有繞開青軼,也沒有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蘇寐走過的瞬間,青軼自然地走到她的身邊。

然後,青軼告訴了蘇寐他正在做的事,“我要去尋找一種草藥,就在山中。”

蘇寐回應,“什麽草藥?“

心中卻忍不住想,果然就像凈瞳所說,妖王親自采藥,或許熔金谷的紀妖柱真該倒了。實在荒謬,滑稽,還有……不可思議。

青軼言簡意賅,答得十分利落平靜,“葵辛。“

那是治療刀劍貫穿傷的藥。蘇寐知道。

蘇寐忽然擡頭,看著青軼,平靜道:“那你與我,可能暫時不同路了。我要去無心鬼窟。“

韋管事對焰英充滿恨意,可他們人靈有別,仇恨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秘密?

蘇寐覺得,那或許是韋管事能夠操縱九味玄火、掌控潮物閣的關鍵。

勘破了韋管事的秘密,那她或許才能打聽出方相和連理枝的消息,而關於阿蔦的線索恐怕只有等經過這件事之後,再去探究。

蘇寐沈思後,再次看向青軼,不料,青軼卻淡笑道:“正好,我與你一同去。“

無心鬼窟周圍,十年寸草不生,哪可能有什麽藥草?

蘇寐定定看著青軼,心中竟生出了一絲絲的無奈。

青軼嘴角勾起一抹明亮的笑,“無心鬼窟周圍的確不可能有我想找的藥草,但值得一去。“

“為什麽?“蘇寐試圖追根究底,也試圖讓青軼退卻。

青軼明白,卻不想如蘇寐所願,他神色不變,微笑依然,“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故事嗎?五百年前,我是個凡人,也是個大夫,而且愛鼓搗鉆研某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九味玄火。“

青軼話語中帶了某種悵惘回憶的氣息,令蘇寐不覺又想起了昨晚青軼那抹明朗的笑。

五百年前,身為大夫的青軼,會是站在她眼前的這個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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